凡是读过几年书的中国人，不知道《长恨歌》的可能不多。即使不知道白居易是《长恨歌》的作者，即使没有读过《长恨歌》原文，也至少听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些广为传诵的诗句吧？如果要说自己连“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几句爱情绝唱都没听说过，恐怕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长恨歌》，是汉语诗歌中最美的长篇叙事诗，没有之一。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不会改变这一看法。

哲学求真，宗教求善，文学求美。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当然应该是真善美的统一，但要成为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首要的特征、最本质的特征只能是美。没有美感，不能带给读者以美的体验与感受，就不是文学艺术作品。

那么，为什么我要说《长恨歌》是汉语诗歌中最美的长篇叙事诗呢？

因为它是感情之美与文采之美的完美结合，因为它以绝美的文采完美地抒写了绝美的感情。在为数不多的汉语叙事长诗中，感情美、文采美、感情与文采融合美三项全能的，无出其右，舍它其谁？

《长恨歌》讲述的是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什么样的爱情才是绝美的爱情呢？至少要有三个特征，一曰真，二曰深，三曰纯。真，就是真情，爱就是爱，一见倾心，真心实意，不只是为色相，更不为功利；深，就是深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可无可有，只愿天长地久；纯，就是纯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人世间有百媚千红，而我独爱爱你那一种。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在历史的真相中是不是当得起“真深纯”的爱情三字经暂不讨论，但在《长恨歌》里却是当之无愧的。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虽有六宫粉黛，但我一见就忘不了你；虽有佳丽三千，但我心中只有你！这样的爱情当然是真的了，这样的爱情无疑是纯的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恨者，情也，深爱而不能相守的遗憾也。还有什么样的爱情比这样的爱情更深更厚呢？

在《长恨歌》中，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来摹写、表现了这种爱情的深厚。它对这种深挚爱情的表现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通过摹写唐玄宗与杨贵妃在一起时的缠绵思爱来表现。“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简直是腻歪了、甜齁了、让人不好意思直视了！

第二个部分是通过抒写唐玄宗在与杨贵妃死别之后对她的刻骨相思来表现。“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白天想，晚上想；早晨想，黄昏想；见山想，见水想；望月想，闻铃想；晴天想，雨夜想；见树想，见花想；见到萤火虫飞来飞去，更想！

第三个部分是通过抒写杨贵妃“成仙”后对唐玄宗的无尽思念来表现。“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听到唐玄宗派使者来寻找自己，她是如此手忙脚乱，如此喜出望外！“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因思念而寂寞憔悴，因惊喜而满面流泪。“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虽然天人相隔，但仍傻傻地等着，期盼着，相信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当杨贵妃深情地说出那两句注定要流传千古的“比翼连理”誓词时，全诗的感情抒写达到高潮，立即戛然而止。是啊，再也不用说什么了，还能说什么呢？我们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我们的身心都沉浸在这种至真至纯至深的感情中，物我两忘，久久回不过神来，哪里还需要再说什么呢！从此，“比翼鸟”“连理枝”就成了中国人心目中至真至深至纯爱情的暗语与象征。

当我们为《长恨歌》中的美好爱情而深深震撼与陶醉时，我们不禁要问：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真的有这样至真至纯至深的爱情吗？历史往往不忍细看，历史的真相当然比《长恨歌》书写的爱情故事复杂得多。当他们在一起时，也并不是真正“三千宠爱在一身”，“贵妃”为什么“醉酒”啊？因为唐玄宗到别的嫔妃那里寻欢作乐去了。“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也是白居易的美化之笔，唐玄宗晚年并没有因为杨贵妃的成“仙”而真正“孤灯挑尽未成眠”。这些事实，白居易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既然唐杨之爱并没有那么美好，他又为什么能把这段感情写得如此真如此深如此纯呢？

原因在于，与其说《长恨歌》是在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还不如说是在写白居易自己与湘灵姑娘的爱情。

白居易十九岁时，为了躲避战乱，在外做官的父亲送他和母亲一起回老家安徽宿州读书，他因此而与邻家姑娘湘灵相识。他们一见倾心，日渐情浓。那时，湘灵十五岁。一个十九，一个十五，在当年，他们的年龄已是适合婚嫁的年龄。但在白居易母亲心中，湘灵是个村姑，这桩恋情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于是，棒打鸳鸯的戏码又一次毫无悬念地开始上演。母亲为了斩断他们的恋情，带白居易离开老家到了父亲做官的襄阳。没想到，一年后，父亲去世了，母亲不得不带着他又回到故乡。三年后，二十五岁的白居易鼓起勇气向母亲正式提出迎娶湘灵的请求，母亲又一次断然拒绝。白居易天真地以为母亲的反对或许是因为害怕他深陷儿女之情而影响功名仕途，于是发愤读书，以至于二十几岁就“早生华发”。几年后，白居易在三千多人应考只取十七人的科举大考中脱颖而出，高中进士。满怀希望的白居易回到故乡，他拉着湘灵的手跪在母亲面前，母亲依然是初心不改、心比铁坚。绝望、伤心、愤怒，但改变不了母亲的执念。此后的十几年中，白居易以坚决不娶来对抗母亲的偏执，湘灵姑娘也始终未嫁。白居易为这份痴情写下了无数凄美的爱与绝望之歌。“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三十五岁时写成的《长恨歌》中最有名的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显然化用自他三十岁时为湘灵写的《长相思》：”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白居易等啊等，从十九岁等到了四十岁，等来的是母亲的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娶了同僚杨汝士的妹妹为妻。但是，在他心中，湘灵从未离去。“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显然，与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相比，白居易、湘灵的爱情才是真正至真至深至纯的爱情，才是《长恨歌》里歌咏的不朽爱情！

可以断言，如果没有与湘灵之间刻骨铭心的爱与痛，白居易是不可能写出情动千古的《长恨歌》的。

我们再来看看《长恨歌》的文采之美。

《长恨歌》的文采之美不是单纯的文词之美，它超越单纯的文词之美的地方，就是用美丽的文词淋漓尽致、恰到好处地把美好的爱情抒写出来、凸显出来，使读者对这种美好的感情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长恨歌》的文采之美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简洁写意之美。

从总的内容上看，《长恨歌》讲述的是一个乱世爱情故事。如果作者分不清轻重，对内容没有强大的把控能力，所述的内容就可能会更加庞杂，从而因主次不分、详略不当而降低整首诗的冲击力。在汉语古典叙事诗中，《长恨歌》已经算很长的了，但我们在读它时，却丝毫没有拖沓庞杂之感，原因就在于作者对故事的内容与节奏具有非常高超的裁剪、把控能力，该详细时详细细腻，该简略时简洁明快。

作者紧紧围绕着唐、杨二人的爱情故事详细着墨，浓墨重彩摹写他们的缠绵恩爱、他们的彼此相思，而对安史之乱这样的大事变，仅仅在不得不作为推动故事的原因时一笔带过。在写安史之乱爆发导致故事情节惊天逆转时，只用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样两句，甚至可以说只用了前面一句的七个字，真是笔力千钧！如果换一个笔力才华稍弱的人来写，可能就会对安史之乱本身大加铺陈甚至哭天抢地。这就是高手与庸才的区别。在写到安史之乱得到平定、形势再一次惊天逆转时，作者同样只用了七个字“天旋地转回龙驭”，然后立刻回到爱情故事本身“到此踌躇不能去”，君臣似乎闪电般从避难的成都回到了长安附近贵妃死难的马嵬坡下，真是手起刀落，无丝毫拖泥带水！这是何等的简洁有力之美！

《长恨歌》文采的简洁之美还表现在对杨贵妃之美的写意式摹写上。

写美女之美，历来有三种写法，一种是直接描写美女的容貌，说眉毛怎么样，皮肤怎么样，脖子怎么样，头发怎么样，神态怎么样，比如《诗经·硕人》写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意是：手像春荑好柔嫩，肤如凝脂多白润，颈似蝤蛴多优美，齿若瓠子最齐整。额角丰满眉细长，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水灵灵。另一种写法是通过写美女的美引起的反应来反衬美女有多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个美女长得怎样不知道，但她秋波一转就可以把一座城市的人全部迷倒，她的秋波再一转就可以把整个国家的人全部迷倒。你说她到底美不美？你说她到底有多美？简直是美翻了、美炸了，是美的原子弹！第三种是通过写美女的言语动作来表现美女的美，《洛神赋》最为典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长恨歌》里写杨贵妃之美可以说三种手法都用到了，但总体来看笔墨并不多。除了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直接赞美了一下杨贵妃皮肤细腻白嫩外，《长恨歌》对杨贵妃的美并无直接描写。“芙蓉如面柳如眉”，写到了脸庞写到了眉毛，用的是比喻，也算一句吧。另外两种手法白居易用得也很纯熟。“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就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神韵都用上了，让我们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去想像杨贵妃的美。另一种是通过杨贵妃的神态、动作来表现她的风采神韵。“侍儿扶起娇无力”，这是慵懒娇羞的神态之美了。“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惊喜，这慌乱，这随性潇洒，这珠泪满面，是何等楚楚动人！通过类似实现生活中的动作来写美人之美，比《洛神赋》中那种神女舞姿更接地气更加真切，当然也更能打动人心。可以说，白居易用极简的写意与描绘，成功地把杨贵妃之美深深地留在百代读者心中。

第二是以景表情之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老先生这个说法比较鲜明也比较抽象。一切景语皆情语，是诗人的初衷与目标，但并非所有诗词中的景语都是真正的情语。景语要成为情语，是需要高超的艺术表现技艺与才华的。

可以说，《长恨歌》在以景表情上做得堪称完美，这集中体现在抒写唐玄宗对杨贵妃刻骨相思的那些诗句中。“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无一句不是写景，又无一句不是在写浓得化不开的相思、“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这些诗句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慢镜头特写，场景在缓缓移动。在一个又一个的画面中，我们都仿佛听见了唐玄宗内心深处深长的叹息。

第三是奇特想象之美。

为了表现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相思之苦与思念之深，作者把想象力从现实世界延伸到了科幻世界乃至魔幻世界。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不是比坐神舟飞船还炫酷的科幻世界吗？作者写得是何等迅捷自然、宛如亲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在上天入地的现实世界遍寻不得，又到了虚无缥缈的仙魔世界寻求。正因为有了这样奇特的想象，作者才能自然而又巧妙地让已经死去的杨贵妃说出了只有“两心知”的“比翼连理”私语誓词，才有了《长恨歌》惊天动地、震撼古今的绝唱结尾！

美好的爱情，美好的文采，情深与文美相互成就、交相辉映，铸就了汉语世界的绝美诗篇！

能拥有这样的诗篇，是我们中华文化的骄傲；能欣赏这样的诗篇，是我们炎黄子孙的幸福！

“长恨”悲歌歌一曲，深情美文冠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