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坐在沙发上的老妈起身去卫生间，身后，蓝色的沙发单子上留下了不平整的皱痕。

这时老爸走到沙发前，用左手手掌轻轻按着沙发单，右手手掌一下一下、一起一落地抚平沙发单子上的皱痕。然后又默默地用双手手掌，将沙发单向两边抚平、又抚平……

我看着年近九旬的老父亲用他那青筋突起、满是褶皱、松弛着皮骨的手，一起一落抚平着蓝色的沙发单子，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抚摸着他的孩子一般，仿佛时间都已停止在了那里。

我的心哽咽着，鼻子一阵发酸，挣扎着的眼泪，越想使劲儿憋着，就越一个劲儿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我连忙用手遮盖，并拭着已流泪的双眼，生怕被老爸看了见。

已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爸，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有时他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有时又像一个可爱的小孩儿；也有时是情绪反常不定，动不动双目圆睁……反而是这种静默的时候，时光仿佛回到了过去，让人心酸、让人无比心痛。

我静静地看着老爸的双手“一起，一落，抚平，又抚平”的慢动作，在沙发单上不停地平移。让被单平平整整，是老爸年轻时当兵养成的习惯。我泪止不住又流下来，脑海里闪现了一支歌《我是当兵的人》。

（一）

用手机搜索到了这支歌，按下播放键，歌声在屋子里回荡。

“当兵的人，我是当兵的人，锣鼓响，别爹娘。穿上军装握钢枪，当兵不怕苦，怕苦不当兵，祖国召唤我荣光……”

八旬老妈从卫生间里摸索着（老妈双眼视力只剩下丁点“余光”）走了出来，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坐在一旁的父亲听到歌曲，有一些动容。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记忆里一直都记得，这首歌是从前的老爸最喜欢且常哼的歌了。

家境贫寒的老爸，年仅8岁就父母双亡。后来，哥娶了嫂，他就跟着哥嫂度日。

老妈说：“你爸没当兵前，还有个名字叫‘破打dei’（音）。”

“为什么？”我诧异地追问，并反反复复跟老妈确认这三个字的读音，这个词应该是叫“破搭子”，是老家的一句方言土话。那是一种搭在（或挂在）脖子上，由各种颜色的布头，一块一块拼接起来，可以装东西的布兜，叫“破搭子”。

老妈接着说：“因为穷得没衣服穿。你爸身上从上到下都是补丁，他们全村里的人都喊他‘破打dei’”。

为了能有口饭吃，有新衣服穿，1955年，19岁的老爸从山东老家光荣入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成为一名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

多年以后，老妈常对老爸说，“是当兵救了你，是共产党救了你这个苦命的娃。”

“我有军装了，我有新衣服穿了。村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喊我‘破打dei’了。”老爸说话的音量放大了三分。

1955年至1958年，老爸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208部队战士。那是一支来自人民的、有着高度政治觉悟和高尚品质的军队。都说，好的品质好的品格，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军人的一些好习惯，老爸身上一直都拥有。

（二）

生活中的老爸作息规律，早睡早起。起床后，他喜欢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喜欢将床单铺得平平整整，喜欢把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他还喜欢养小鸟儿，喜欢养护花花草草，包括房前屋后地面的洁净、树木缺不缺水等，他都操心着呢。

生活中的老爸，是个特别善良的老头儿，乐于助人。老爸喜欢照镜子，将头发梳得光亮，胡须刮得干净。有时只稍许收拾一下，甚或只用清水洗一把脸、换一身“行头”就行，整个人立马就精神十倍，像足“老干部”的模样儿，是个老帅的老头儿呢。

其实，老爸只是一名普普通通，在油田工作了一辈子的老石油人，克拉玛依的油一代，在当兵和工作后“扫盲”时段，识得一些字而已，而今也已遗忘了不少。

老爸生病之前，还喜欢哼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老爸告诉我说，这是他在部队里经常唱的歌。

前些日子，央视在播《跨过鸭绿江》。

身为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一名老兵、老党员，老爸喜欢看这一类影片。每回播到央视1套，在我家就会看到一位非常乖巧安静的老头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霸着”电视机，雷打不动地看上个把小时。那情景，就像一个小孩子“沉迷”于动画片。

我想，沉浸在剧中的老爸，也许会想起曾经的他，也是一位扛着机关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的一名战士呢。

那时，老爸会指着电视里的画面说，“他们穿的服装和我们部队穿的一样，戴的帽子都是一样的。”我想，这是否就是老爸心中的一种“情怀”呢？是一种深藏于心、矢志不渝的“家国情怀”。

（三）

有时我会想，军人情怀，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是默默坚守？是铁一般的纪律下练就的那份责任感和永不服输、永不言弃？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对老爸内心“军人情怀”最简单的理解了。

1958年，为支援克拉玛依油田建设，2000名抗美援朝志愿军转业来到克拉玛依参加油田开发建设。老爸就是其中的一员。

那年脱下军装的老爸，平平凡凡，默默坚守在克拉玛依油田。他手握方向盘，行驶于茫茫戈壁荒滩，这方向盘一握就是一辈子，为克拉玛依的油田开发建设添砖加瓦，为克拉玛依的城市发展贡献着力量。

老爸因为工作出色，年年被评为行业先进个人、优秀驾驶员。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安全行车十万、百万公里的驾驶员凤毛麟角，老爸就是当年那寥寥无几的代表之一，他还是新疆石油管理局安全行驶“百万公里无事故”行业标兵之一。

在我们的身边，有许多像老爸一样的退役军人。能把平凡岗位干出彩，需要内心有一股扑不灭、推不倒的“气”，就是这一股子甘于平凡、默默坚守平凡岗位的“军人之气”，让他们退役不褪色，在平凡的岗位上，续写着退役军人的风采。

有一句经典的话：伟大在于坚守。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有各自的坚守。

是的，父亲不伟大、没有壮举，可是父亲用自己的行动让他的孩子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用心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将身上最美好的品质都激发出来。

甘于平凡，兢兢业业，默默奉献，乐于助人……父亲身上的这些优秀品质，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们、成就了我们。

这份“军人情怀”，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自己未必能说得清楚。但是，这样一种精神，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鞭策着我们不断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