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时候的我觉得他是个怪人。
他以种地为生,穿着总是土里土气的。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穿着一双木板拖鞋——那种用木头做的拖鞋,一根烂皮带用钉子钉起来,走起路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遇到落水就溅一脚泥。
外公冬天也不穿鞋子,不穿鞋子也就算了,还不穿袜子,两只脚冻得黑漆漆的。更可笑的是,他下身还会穿一条黑裙子,说是裙子,其实也没个裙子的样,就是一块黑布兜起来裹在身上,一根红布绳系在腰上。
记得外公每次来我家,吃完饭就要走,不管多晚也留不住。十几里山路,五十几岁的外公杵一根竹子拐棍,走在回家的路上。
外婆去世后,我再去外公外婆家,总感觉少了啥。外公忙地里的事,顾不上照看我。那天,我一个人跑到梨树下,望着树上的大梨子,我爬上梨树,还没摘到梨子就掉了下去,尝试几次都不行,我馋得咽口水,扭头突然看到过去外婆打梨子的竹竿,突然就哭了。
外公听到哭声赶来,捡起竹竿打梨,把打下来的梨给我,可我嫌外公身上有股怪味,哭着就是不要外公的梨。
外公哄我,我也不理他。外公耐不住性子,就扔给我一句话:“要吃梨,自己上树摘去。”
外公严肃,说话冷峻,我很少和他说话。而且,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怪味,外婆离开后,我也很少再去外公家,更不在他家里住。在我的印象里,外公不抽烟,不喝酒,那他有啥爱好呢?我一时真想不出来。
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去外公家过年,我穿了母亲在裁缝店做的一套“军装”,还戴了一顶画了五角星的黄帽子。
他见了我,把我拉进里屋,问我喜欢自己穿的衣服吗。“我当然喜欢啦。”我自豪地回答外公,“长大了我要当兵,穿真正的军装。”
外公说喜欢就好,随后,他问我知道海军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海军的军装像海一样蓝,像白云一样白。
我有些好奇,我们这里离海很远,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视机,我真没见过海军。
说到海军,外公有些激动,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外公曾经是一名海军。那天,他给我讲了许多大海上的故事,讲他和战友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手握钢枪,日夜守护着祖国辽阔的海洋。外公转身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崭新的年画,他将桌子擦干净,把年画轻轻展开铺在桌子上。我斜过去一看,这是以海陆空三军为主题的一张年画,好漂亮,我当时就要抢过来。外公说送我一张,抽屉里有好几张,都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他舍不得贴在大门上,就怕弄皱了。
这时,外公突然站了起来,他站得笔直,还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原来外公也有活泼的一面,我好喜欢。
那天吃年夜饭时,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喝酒,他倒了三杯酒,一杯是外婆的,一杯是战友的,还有一杯是他自己的。外公对着大门上的海军年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把战友的那杯酒倒在地板上。然后,外公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看到外公的眼圈泛着红色。他敬战友,也敬蔚蓝的大海。
外公说他在军舰上服役数年,每次出海,他都非常自豪。我也知道了他身上怪味的由来——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受伤了,一位战友把外公推上甲板,告诉他,好好活下去,守护祖国的海洋。外公看到战友从甲板上跌落,瞬间消失在巨大的漩涡里。受伤的外公被送往医院,捡回来一条命,但也因此落下了小便失禁的毛病。
饭后,外公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只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我们都好奇,把头聚在一起,眼睛盯着包裹,心里猜测里面是什么值钱的宝贝。
包裹打开了,里面是一套海军军装,还有一枚闪着金色光芒的军功章。这是外公的军装和军功章,他送给我,说他留着也用不上。
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怎么受得起!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太多道理,但我对军人的敬意和崇拜更深了,我想长大当兵。
那以后,我去外公家,就会多看几眼大门上的年画。
后来,我没有如愿成为军人,但做一名军人的梦想一直都在。每当我看到外公送给我的海军军装,就好像看到外公站在军舰的甲板上,笑得那样灿烂。
外公去世后,遗体被火化,骨灰安葬于公墓。那年,我手捧着外公生前送给我的海军军装和军功章去祭奠他——这是属于军人的,现在我要还给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