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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有桐花入梦来
李雪松

或许,每个热爱植物的人,面对一棵开满鲜花的高树时,大约都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吧。

去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时候,五月已过半,院内学员楼旁一棵繁花盛开的桐树正一边落花一边长出新叶。桐树高与五层楼齐,树身高大粗壮,非两人不能合抱也,想来也有百年的光景了。初到鲁院那天,大家都忙着报到、领资料、办理入住、参加开班仪式,我于匆忙中只能多看几眼,只觉那一树古旧颜色的花朵很是引人。

次日早饭后,我兴兴然来到树下,谁料一夜风过,白色风铃状的小花竟落了满地。捡拾一朵细看,那五瓣的花朵上晕染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深筒似的花杯里,几根细长的须子上顶着细若小米的褐色花蕊,闻之有朴素的香气。唐人李颀有诗句云“四月南风大麦黄,桐花未落枣叶长”,枣树已经长叶子了,泡桐才开花,四月,正是泡桐开花的时节。时近五月下旬,我见这棵桐树的落花似白还紫,枝头的叶子已长得繁盛于花朵,正符合泡桐先花后叶的生长特点,由此判断它是一棵白花泡桐。

距泡桐几步之遥,一棵小腿粗细的桃树被修剪得矮壮,却已结有数十个核桃般大小的青桃,上覆一层白色绒毛。在此仰头,能看见泡桐树冠的更高处还有未落的花朵成团成簇,在早上清凉的空气里散发着阵阵香气。缓步树下,仰头望去,高大的树干笔直伸向半空,苍劲的枝丫如人的手臂,张扬挥舞着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拓,形成巨伞般的树冠。立于树下,天色顿暗,那满树的绿叶,黑得深沉的枝干,仿佛使正午强烈的阳光也为之黯然了。

想拍一张泡桐树的“全身照”,反复调整手机的角度,蹲下或走远,想要拍出完整的它,却始终不能。

一日无课,院中一天好云,我和同学在小路上流连说话,忽有不知名的鸟儿掠过头顶,盘旋一圈后向泡桐的方向去了,然而它并没有停留,只是抛下一串悦耳的叫声便飞走了。那鸟儿个头似乎不小,它拍打翅膀的动静,竟把树梢的枝叶都弄得一阵乱摇。

某个清晨,我在微雨中早早醒来,却再也难眠。索性起床缓步来到院中。天色微明,院中的高树低草在雨中沙沙作响,仿佛它们生长拔节的声音里也携带了雨的躁动和微凉。此时的泡桐,树干上沟壑分明、满目斑驳,叶片却被雨水冲刷得洁净翠绿。我仰头看那树上距我最近的几条枝干,越接近树身处的叶子越茂盛肥大,越往顶部的枝梢处,桐花凋得越晚,因而叶子越小,然而此时那新叶也已长出铜钱大小。我见其枝叶繁密,遮蔽我们居住的楼顶一角,初时还觉惊喜,心想住在这几间房屋的同学真是好运气,每天只要打开窗子,就能享受一片自然的清凉。即便是冬日,也可于窗前尽赏枝头的落雪。不过我高兴了还没一分钟,就发现位于楼房一侧、约三楼高度的树身处有片碗大的、已经有些模糊的伤疤,踮起脚尖观望了半天,断定是人力所为,大约是嫌长在此处的某个枝桠碍事或遮挡了房内的采光而被锯掉所留下的痕迹。想不到,这样一棵与世无争的百年大树,竟遭此无妄之灾,如人壮年断臂,伤害及创痛可想而知。想及此,不免在心里难过、惋惜了好一阵,忽然很想抱住它长叹三声或大哭一场,然而,我也只是伸出双臂,走向前去将它紧紧抱住,将脸贴在它粗糙苍黑的树干上闭目许久,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开了。

李商隐用“亭亭如欲言”的句子形容一棵杏树,此时的泡桐在雨中亭亭着,似乎也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很想问问它的伤口还疼不疼?很想知道它的年纪并记录下关于它的一切,然而意欲下笔却枯坐难言。

有天下午,天空阴沉似将落雨,风掠众木萧萧而去。我去大门口取快递,一出楼门,大风便将头发吹得纷扬乱飞,才走几步,又不慎被灰尘迷了眼,只好以手遮目,一步一摇地艰难前行。取了快递,在门卫室避了会风,眼见风小了才往回走。路过那棵泡桐,却见它如入定的老僧一般默然不动,只有枝叶窸窣作响。走到树底,忽地一响,两朵桐花自空中砸下,落在我的脚边,坠地时似有微声。我乍惊又喜,心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能亲眼看见桐花自枝头凋零,也算是幸运的事罢。天气纵不美好,但草木始终美好。

关于泡桐,还有一个在古书中有过记载的故事。据说,东汉末年的大文学家蔡邕通晓音律,尤善弹琴。一次,他听到房东正在隔壁的灶间劈柴煮饭,根据木材在火堆中燃烧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判断出其中有一块做琴的好木材,便急忙冲过去将那截刚塞进灶膛不久的木头买了下来,这块木头便是一段泡桐的树干。回家之后,蔡邕将这段泡桐斫木为琴、精雕细刻,做出的古琴果然音色清越悠扬,举世无双。只可惜,琴尾处的木头已被烧焦,所以后人称之为焦尾琴。这个美好的故事,使我觉得,被做成古琴的泡桐,生命并未死亡,它活着的意义似乎在琴声里又得到了延续。

在北方,桐花落尽的时候,也是春天的尾声。“红千紫百何曾梦,厌尾桐花也作尘”我在心中默诵道,仿佛这感叹春天终结的句子,也写尽了人在生命中某一时节的怅然心境。

与它的告别是在六月中旬,临行前日,我在草坪、树下、路边寻寻觅觅,却再也没有拾得一朵新近凋落的桐花。春天早已过去,那树巅上残留的桐花不知何时已被雨打风吹悉数落尽。环顾草木茂盛的小院,曾经盛极一时的桐花和月季均已凋败、只剩几枝凌霄和两株韭莲开得正艳。我遗憾从前未能有心夹带一朵桐花在书页里,幸好,此时我还可以捡拾一枚它的落叶拍下照片以作纪念。

随着年纪的渐长,许多时候,我常常会陷入对美好往事的回忆里,以此抗拒时间的虚无。而在我的记忆中,关于泡桐的愉悦往事里包括这样两件:午后与友人漫步的途中,经过树下凉意满身。几缕阳光自密叶间洒下,在地上映出好看的斑影,一朵桐花在风中悠悠飘下,恰好被我接住。还有一次是个雨后的黄昏,在小院的书吧内看书到很晚,出来后去树下乘了会儿凉。夜色很快将我和泡桐一起嵌在了黑暗里,微风习习,感觉那树的幽凉如一张大网将我笼罩,似乎那天的雨并非只下了一日,而是湿润了我在树下的无数个岁月……

一个月的客居生活就那样结束了。归来后不久,我便难以避免地又一次跌入那种混沌而千篇一律的生活,当我被世事不由分说地挟裹而去,当我连泥泞的思想都要中止的时候,每每想到我在鲁院学习的那段日子,想到院中的那棵泡桐,心中仿佛又充满了某种力量。

想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放在永恒的时间背景里看,两者似乎并无多少区别。然而,和草木相比,人终究有着更多选择的能力,比如,选择一种不甘的、想要前进的勇气的能力。

写到这里,西窗外落日正坠,华美的晚霞绚烂旖旎,令人心魂俱摇。信步踱至楼顶的天台,漫无目的的发呆中,不觉又想起在鲁院读书的日子,然而,那时的苦恼如今已浑然忘却,而那时的快乐也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人总归是太容易忘却的……思绪纷乱之际,黄昏那温柔的夕光,已被疾速地收回天际。夜幕不知何时已哗然拉开,将我吞入一片黑暗。默然静立许久,眼前所见,一半是寂寥的天光,一半是万家的灯火。

那晚,躺在床上,虽已极度困倦却不能入睡,脑海里浮动的依然是那棵泡桐的身影——那浓郁饱满的花朵、沉甸甸的花枝。一时间,仿佛又看到成团的花朵在夜风中扑簌簌跌落,整个小院里响彻着桐花坠地的声音。

时间:2024-11-05    来源:克拉玛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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