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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迟迟不下雪
刘仪(永安公司)

母亲离世那年正是冬天,我正在出野外,没能及时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冬天,母亲的哮喘病又犯了,这是她最难受的时候。母亲长期服药,副作用也不小,眼瞅着她越来越虚弱,父亲也常常一个人发呆,他没有办法,背母亲去医院看病,拿药、熬药,受苦受累,他都愿意,都能扛下来,就是母亲身上的病,他扛不了。

南方的冬天看似不像北方那样严寒,可那种下雨的湿冷,没有体会过的人哪里知道。不下雪的冬天更是难熬,灰蒙蒙的天空,阴云堆积如山,像一块冰冷的大石头压着村子。只有河面上不怕冷的水鸭子,扑腾着翅膀,在嘎嘎喊叫,那声音似乎要捅破天,喊出来太阳,但再怎么折腾,再怎么喊叫,也都是徒劳。应对冷的办法,就是烤火。清早架上柴火煮饭,取燃过的木炭置于烘笼的瓦钵里。竹编的烘笼精美,有手提把,人走哪提到哪,也很方便实用。每年冬天,我的手上脚上都要长冻疮,最难受的是耳朵、脸上长了冻疮,流着血水,又疼又痒,至今还留有疤痕。

一场大雪过后,清晨的阳光格外灿烂,早早就从窗口挤进来,把母亲从病床上拉了出去。走出家门的母亲,身穿一身红花棉袄,看见雪兴奋得像个孩子又蹦又跳。

这是四川冬天难得一见的大雪。在我记忆里,下那么大的雪还是头一次,雪一整夜都没有停下来。母亲盼着下雪,雪是吉祥之物,预示着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雪,自立冬过后,村庄就静默下来,忍受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雨。山路变成了泥巴路,淌着浓稠的泥水,人穿着胶水鞋、撑一把伞也难应付,走路真的拖泥带水,泥浆溅起一身。母亲讨厌雨,我更是讨厌,我们一家都讨厌这该死的雨。按理说,雨带来生命,滋润万物,我们不该这样对待它。但我讨厌雨下得不是时候。药吃完了,就得给母亲买药,这雨就是不长眼睛,一个劲没完没了地下。这个时候,母亲不能没有药,要是再拖几天,母亲就有更大的风险。天一凉,母亲的腿疼得厉害。去买药要走十几里山路,爬几个坡,鞋子上沾满泥巴,每走一步都是沉重,不得不蹲下来,找根木棍捣拾一下,然后继续走,再停下来喘口气,来回得大半天。

雨突然停了,天空依然阴沉着,像个人板着铁青的脸,有经验的老农人传来口信,不出数日,会有一场大雪。果不其然,那天傍晚,天像一个人憋红了脸,像是有好多的话要说,但一直憋着,直到夜里,一场大雪飘然而至。

第二天,田野、村庄全都被染成了银色,像个童话世界,不见了河流、山川,房子像大蘑菇,山像朵朵白云,树上的鸟儿像一朵雪花,要不是它的一声鸣叫,我差点忘了这是我的村庄。这时,母亲来到院子,捧起洁白的雪花,她转着圈,把雪花洒向天空。

跟着雪花跳舞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把自己跳成了一朵雪花,把自己唱成了一只天鹅。已经卧床一个多月的母亲,一下子就像没病的好人一样。明明母亲是有腿疾的,雪中飞舞的她看不出一点毛病。母亲喜欢雪,她想做一朵飘舞的雪花,轻盈快乐地飞翔,直到飞不动了,就找个地方落脚,李家的牛圈,张家闺女的新房,总之,村庄是她热爱的家乡。

沉思中,我回忆起年轻时的母亲。从小就爱唱歌跳舞的母亲,年轻时也是美女,当年还是村子里的幼儿老师,她教孩子们唱歌跳舞,读书认字,大部分时间是走进田野,观察动植物、农作物,在田野里捉迷藏,结识每一棵野花野草。

母亲生于上世纪50年代,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读书不易,母亲读过书,文化算不上多高。她个子高,身材修长,这样一个美人怎么会嫁给老实巴交的父亲?据说是经媒婆介绍,一番说辞后,连面都没有见,母亲竟然同意这门亲事。

父亲一大家子就更穷了,我有4个叔叔,一个姑姑,加上我父亲,奶奶一家就有6个孩子,靠爷爷一个人养活。奶奶从小裹脚,鞋子是奶奶自己比画做的,大小合适,头尖,穿这样一双小鞋走路很不方便,但奶奶习惯了,从来没有喊一声疼,也没有一天不裹脚的。我扯过奶奶的裹脚布,从床上一直拉到门口,眼睛不眨一下盯着她一圈一圈裹脚,完后,奶奶站起来,在地上试了试,她很满意,几十年如一日的枯燥操作,已经非常熟练了。

父母亲结婚时,母亲没有彩礼,连件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没有,父亲送了母亲一个几分钱的发卡,算是奢侈品了。一间草屋是母亲跟父亲的婚房。爷爷家寒酸了点,不是一点,那是真的拿不出来,但凡有点办法,爷爷也不至于这么抠门的。对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外公外婆自然重视,他们就一个女儿,儿子还很小。外公是海军,外婆在农村,宝贝女儿出嫁,外公赶回来置办了嫁妆,被子、瓷盆、一些生活用品。外公家条件要好点,房前屋后都是平地,种地不爬坡上坎,也就不那么累人。母亲出嫁那天,外公请来大花轿,一路敲锣打鼓把母亲亲自送到爷爷家。母亲是冬天结婚的,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雪。母亲就穿着这件红花棉袄,她掀开红盖头,情不自禁地从轿子里走出来。不顾新娘子的矫情,展开双手,仰头,秀发跟着雪花飘舞,节奏是那样合拍,舞姿是那样自然,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红彤彤的脸上,落在她樱桃般的红唇上,落在她红的花棉袄上。此时的母亲,那样忘情歌舞,全然不是新娘子,而是一个唱歌跳舞的小姑娘。

母亲性格开朗,又能歌善舞,嫁过来的母亲很快就被选去了大队的文工团,常年走村下乡表演节目。有了3个孩子后,母亲回到村子里,当了一名幼儿教师,孩子们都叫她“妈妈”。母亲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创编的舞蹈《雪舞》能够走出村子的大山,上演到县城。母亲的心里,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母亲的《雪舞》凝聚了她一生的心血,舞蹈取意就是雪,来自山里的雪,飘落的雪,纷飞的雪,快乐的雪,悲愤的雪,绝望的雪,恋情的雪。没有舞蹈基础的母亲,每一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习,并找到最好的效果。没有剧本,母亲就自己编,这剧本怎么写,母亲一点谱都没有,她开始观察雪,雪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下来。枝头上的雪,埋在深山的雪,母亲蹲在雪里就是半天,一边观察一边排练,摔倒了,再爬起来,再摔倒,直到站起来。雪是母亲舞蹈的魂,就是这样一次次尝试,《雪舞》终于有了雏形,排练是艰难的,没有舞台服装,没有音乐伴奏,有的是风声,茫茫大雪。那年的冬天没有雪,母亲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患了哮喘病。

病情一有点缓解,母亲就不顾病痛爬起来,跟孩子们一起排练《雪舞》。就在母亲准备参加县里的表演时,她的右腿折了,从几十米的山坡上摔下来。母亲被送往医院救治,腿算是保住了,打了石膏,回来后就在家中静养。躺在床上的母亲望着窗外,她在盼着下雪,盼着一场大雪的呼唤,但那年冬天没有下雪,母亲的身体越加虚弱。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母亲除去了石膏,勉强能下地走动,但跟原来完全不一样,走路有点瘸。母亲没有一点悲观情绪,站起来继续跳她的舞蹈。但事与愿违,最终,她一直没有机会参加县里的舞蹈比赛,这个愿望,母亲一直留在心里,直到农业社解散,土地包产到户,农村迎来了巨大变化。

后来,我到了新疆,这里每年冬天都要下雪,洁白的雪花铺满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广场。母亲知道我在新疆,就想来看雪景,她要看看北方的雪,在北方的冬天跳《雪舞》。我刚来新疆那几年,也是居无定处,加上工作原因,一直没有回过老家。那年冬天,我准备回老家一趟,把母亲接过来,当时我在出野外,等下雪了才能回去。没有想到,我等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难过之余,我回到了老家,跪在一堆黄土前,却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我喊着母亲,看着母亲在雪里跳舞,可她不理我,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最后连影子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怎么了,那年冬天迟迟不下雪。

时间:2024-03-04    来源:克拉玛依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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