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鸿彬
一
远处青灰色的山立在天边,一路陪伴着我们。虽然是6月,绵延如齿的山顶上依然裹着积雪,有些地方与白云融为一体,看上去山比天还高。我们的车队向着天山进发,公路剑一般劈开戈壁,直指山腹。
老兵们望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发出感叹。40多年前他们就是从这里朝着天山挺进,打通了独库公路。当年筑路的年轻战士们并没有全程走过这条路,如今已入暮年,重走在曾经建设过的路上,怎能不激动?
坐在近旁的曾昭英一直缄默不语,出神地望着远处巍峨的山脉。我知道她内心有一泓波澜起伏的湖水,浸润着45年的梦想,从1976年到2021年。现在我们都走在圆梦的路上。
虎视着我们的山脉是天山支脉依连哈比尔尕山,哈萨克语意为“肋骨”,它长在北天山庞大的骨架上,是独库公路要穿越的第一道屏障,随后还有阿吾拉勒山、那拉提山、科克铁克山、秋里塔格山。这些排出连环阵的道道山脉,怀揣 4个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达坂,随时会抛出危险威逼翻越山脊的公路。这条路位于天山中部,起于北疆独山子,终至南疆库车,全长约563公里。公路蜿蜒舞动于天山南北,跨越5条天山主要河流,如一条彩练,将许多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观披挂其上,集险、俊、奇、美于一身,堪称“全国最美公路”。这位公路骄子,沿线地质脆弱,地形复杂,气候恶劣,雪崩、塌方、泥石流等公路病害频发,又被称为“中国公路病害博物馆”。
我第一次走独库公路是1993年,也是6月,仅是翻越第一个达坂哈希勒根去乔尔玛游玩。那时只知道这是条国防战备公路,对它几乎不了解。路上见一辆车被山上滚落的石块砸坏,而崖壁上猩红的大字“老虎口”则在以后的回想中冒出阴森的寒气。那次出行,早晨穿着单衣,几小时后到达达坂竟大雪纷飞。重穿一回棉衣,才真正体验“一日观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神奇。那时我并没有想到,26年后能和这条路结缘,和筑路官兵结下深情厚谊。
当年整日与石头打交道,衣服磨得到处是破洞的官兵也没有想到,40多年后,这条路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游客,并成就了一座博物馆。2019年,当他们中的许多人听说要在独库公路零公里处建独库公路博物馆时,禁不住热泪盈眶,满含深情地说:“感谢你们没有忘记我们,新疆是我们的第二故乡,见到你们就见到了故乡人。”为了征集物品,还原这段历史,我们从疆内到疆外寻访筑路官兵,从老兵们的讲述及大量资料中,捞出这条沉落在发黄卷宗里的路,抖落久积的灰尘,让它变得清晰起来。
这条路缘于1964年毛主席提出的“搞活天山”。毛主席站在巩固国防、保卫边疆的高度,大胆构想打通沉睡亿万年的天山,结束新疆自古以来南北疆之间行路难的历史。最初任务交给了在疆的部分陆军和民工。面对天山苍苍莽莽的群山,筑路无疑愚公移山、困难重重。军民苦战数载,工程最终告一段落。
1974年4月,军委工程兵一万三千人奉命挥师进疆,向渺无人烟的天山集结,开始开山劈路。十载春秋,历尽艰辛,终使天堑变通途。1983年9月,独库公路全线贯通,南北疆的路程由一千多公里削减近一半,由过去耗时四天折成当天就能到达。军民欢唱,群山荡歌,这条具有非凡意义的公路,以至少168名战士的牺牲和数千人负伤致残为代价,以“六里一英魂”的悲壮,在中国公路建设史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在乔尔玛高高矗立的烈士纪念碑上,曾昭英的爱人李善国的名字镌刻在第二位,她把思念也深深刻进了岁月深处。
二
2019年8月的一个下午,退伍老兵杨志轩在我的办公室捐出了当兵时的机械操作手工作证,我由此一步步走进筑路官兵这个群体,走进这段翻飞着血色落叶的时光隧道。
修筑独库公路的这支工程兵部队是师级建制,主力由三个团组成。1974年5月,官兵们从长江边的宜昌三峡莲陀出发,奔赴新疆。铁流滚滚,一路向西,经过8天闷罐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再坐数天汽车到各团驻地。部队摆开龙门阵,分段从南北两端相向施工,每个团都承包了建一条隧道的任务。部队当年就开始施工,进入天山后,正如战士们所言,“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
说起“苦”,山风就开始喧哗。如线的公路,百分之六十在崇山峻岭、深涧峡谷中攀爬,五分之一凿在悬崖峭壁上,施工极为困难。曾有一张照片,一名战士腰系安全绳,吊在打入悬崖绝壁的钢钎上,手拿长过身躯的钢钎悬空排险,脚下是万丈深渊。公路一半以上路段在海拔2000米以上,高寒缺氧,大雪封山长达半年,雪崩频繁。恶劣的环境下,棉袄一年四季不离身,许多人落下关节炎等疾病。
在山上只能住帐篷,寒夜冻彻肌骨,被子上加盖皮大衣还冷得瑟瑟发抖,战士们就把洗干净的破帐篷、麻袋再盖到皮大衣上。帐篷内仅靠一只火炉烧柴取暖。深夜炉火燃尽,温度很快下滑到冰点以下,一条条冰溜子吊在帐篷外。早晨起来,鞋子往往和地冻在一起,要用镐头刨出来才能穿在脚上。“苦”的画面徐徐展开,大雪纷扬着落进老兵的梦。
苦涩含在嘴里,不得不吞下肚。常年喝的雪水,飘着羊粪和尘土;吃的压缩干菜,纸一样缺少营养;一封家书在路上要走一个多月,许多人收到家中亲人生病的电报或信件时,亲人已经离世。
“这条路是我们用双手一点点抠出来的。”老战士们说。
凿山开路要挖导洞,在山体上向内挖一条直径约一米的狭长洞穴,再在两边挖出药室,填充好炸药进行爆破。导洞内空间狭小,粉尘污染严重,战士们很快成了土人,除了牙齿还能分辨。照明用的马灯常因缺氧熄灭,许多人晕倒在洞里,被战友拖出来。抢救醒后,又冲进洞里。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终生忍受的矽肺病,是苦过的证明。
说起“苦”,眼泪就更加咸涩。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气候下施工,绿军装冻成银铠甲,大头鞋结成冰疙瘩。全线建三座隧道,个个险象环生,不亚于一场场生死搏斗。隧道潮湿,洞顶不断有雪水渗入,加上内外温差大,官兵们进洞一身水、出洞一身冰,棉衣棉裤冻得硬邦邦,胳膊和腿都打不过弯,得挪着回驻地。二十多位战士,生命之火被命运无情的手摁灭在阴暗的隧道里。
战士们曾写过一副对联:碧血洒满天山,捐躯为谁?为国威军威振奋!夫妻十年分居,幸福何在?在千家万户团圆!这是他们的心声,每当说出这一心声,“7·15”大塌方就被重新回放。
作者简介
毕鸿彬,1967年生于新疆。1987年参加工作,就职于中国石油独山子石化公司,从事过技术、管理、政工工作,近年担任过独山子博物馆、独库公路博物馆馆长。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业余从事文学创作,现为新疆作协会员、中国石油作协会员、克拉玛依市(石油)作协常务理事。作品曾在《西部》《绿风》《伊犁河》《石油文学》等刊物发表,并有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收入丛书,出版个人作品集一部。曾获第五届中国石油职工艺术节文学大赛报告文学三等奖、克拉玛依黑宝石文学奖、独山子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奖项。
只顾耕耘 莫问收获
获奖感言:
●毕鸿彬
我来自克拉玛依市独山子区,它是全国重要的石化基地,也是中国最美公路——独库公路的起点。我的获奖作品《啼血相思》正是书写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筑独库公路的筑路军人中一个真实感人的故事。我想,如果这些筑路老兵和他们的亲属知道这一消息,一定会和我一样对《西部》说声“谢谢!”。因为他们对这条路感情深厚,为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他们付出了青春、血汗甚至生命。没有他们,就没有独库公路,就没有这部作品。
当我得知获奖的消息时,我的内心是不安的。一直以来我在写作上都缺乏自信,根源是,我并非才高八斗、见多识广,也没有那么足够努力。在我眼里,《西部》是一座高峻的雪山,在它面前我矮小而虚弱,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个脚印都令人欣喜,更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够获奖;然而,它却以草原的宽阔胸怀接纳、滋养文学爱好者,让我不断获取攀登的力量;它又宛若一汪恬静的湖泊,给予干渴者暖流。
本次获奖对我来说更多的是激励。我长期在独山子石化企业工作,受着石油精神的熏陶。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寻访到许多筑路官兵和他们的亲属。深入到这一群体后,我听到了许多有关使命忠诚、生死考验、奉献付出、亲情爱情的故事,因而被天山筑路精神深深打动。一路的行走让我萌生了书写的冲动,但我自知笔力不足。我曾对母亲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好?她说:“不要想结果,想写就去写,要多向别人学习。”我八十岁的母亲患有严重的眼疾和心脏病,在我陪她去内地养病期间,我借来的文学书籍还未细读,她已不思茶饭地读完,那是她生前读的最后两本小说。她朴素的话语是要我怀有一颗“只顾耕耘,莫问收获”的平常心。我要向更多的人学习,也要向我的母亲学习,对所爱报以真诚。
感谢《西部》对我这篇作品的认可,让我有了自信和前进的动力。我希望今后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是一场修行,炼笔,更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