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
菜园子
我家有片菜园子,春天撒下种子,夏天的时候,黄瓜、南瓜,还有葫芦的藤蔓爬上篱笆。篱笆是一道密不透风的铃铛刺圈,铃铛刺站在风中刺天刺地刺空气。
一进菜园,外婆就手脚不停地忙开了。她锄草,露水把裤脚打湿了,可她的眼睛瞧着金灿灿的南瓜花。蜜蜂忙忙碌碌从一朵南瓜花飞到另一朵。外婆比蜜蜂还忙,她灵巧地摘下雄花,对接到雌花的花蕊里。中午,南瓜花煮在汤里,揉进花卷里,脆生生的,非常好吃。
一进菜园,我和弟弟各自奔向喜欢的东西去了。我奔向西红柿、黄瓜,奔向西瓜、甜瓜、小梨瓜,奔向苹果树、海棠树,弟弟直接奔向一座座小土堆。
我总要吃饱了才能高兴地玩儿,土堆里的虫子——蛐蛐、蚂蚱、蚯蚓、屎壳郎对弟弟更有吸引力一些,好像比鲜红的西红柿,比脆生生的黄瓜,比西瓜、甜瓜,比苹果、海棠果还要有吸引力一些。那阵子,人们见到我会笑:“哈,这小胖丫头,充分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见到我弟弟则无比忧虑地说:“小伙子太瘦了,要多吃些东西才行。”
苹果树的枝杈都向着四周匍匐生长,跟人弯腰鞠躬似的。苹果树粗壮又低矮,我们摘苹果简直不用踮脚,伸手就能摘上,大人摘苹果还得弯下腰呢。
夏子街的冬天冷,苹果树都要埋进土堆过冬,就像小孩子冬天要穿棉袄棉鞋一样。过了冬天,那些土堆不用做棉袄了,它们闲着没事,生出许许多多虫子。我们就在土堆上爬上爬下捉虫子。我们的笑声不知有多大,简直把土堆里的虫子吵烦了,虫子们纷纷爬出洞穴,到外面看个究竟。
海棠树不用埋进土堆过冬,所以海棠树的树枝不用绳子捆,不用人工压,它们由着自己的性子自由地长,使劲地长。海棠果熟了,红红的惹人喜爱,可我们踮起脚也摘不到,又不能爬上树坐在树杈上吃,因为海棠树直而高,树杈通常很瘦弱,没有弟弟的胳膊粗,树枝上结满海棠果,却坐不住一个小孩子。
秋天,外婆给海棠树扎一层麦草,说是给海棠树穿冬衣,麦草衣一点也不暖和,我试过,我脱了棉衣,钻进麦草堆,在身上盖上厚厚的麦草,结果我冻病了。麦草衣也一点不结实,第一场寒风吹过,麦草就七零八落,四处飞散了。
外婆给海棠树穿麦草衣,不知是骗我们还是骗海棠树。
可能是骗我们吧,不论多冷的天海棠树都没冻死,它们年年春天开花,夏天果子成熟了,我们央求外婆摘果子给我们吃,可是外婆只肯摘少量的果子给我们,她说要留一些果子给喜鹊吃,给燕子吃,给成群结队飞来的太平鸟吃。
那些鸟雀,不仅飞来吃果子,还衔着麦草来筑巢,它们也要过冬呢。
呱呱鸡之舞
来新疆之前,父亲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土地,土地除了生长庄稼还能荒芜着。他自然也不知道,广袤荒芜的背景里,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为了生计,为了心中的梦想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望,白手起家,开垦耕种,使得荒漠变良田,戈壁变绿洲。
秋天来了,父亲去掰玉米,玉米饱满而紧实,十个棒子就装满一柳条筐;去掰葵花,葵花饼大得像磨盘;去挖洋芋,洋芋个个比碗大;去摘南瓜,一只南瓜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这些实实在在的收成,父亲心中更滋生出一份踏实,一份对黑土地的热爱、依恋与赞叹。
临近黄昏的时候,晚霞像巨型红鲤在天空中打了一通滚那样,半边天洒下一波一波红彤彤的鱼鳞,父亲和伙伴们一同走在回连队的路上,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人们走过哪里,哪里就有鸟雀飞、兔子跑、戈壁鼠串来串去。父亲被晚霞吸引着,渐渐落在人后,又渐渐由着脚步自由自在地在红柳、梭梭、芨芨草间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沙地。沙地上卧满了小小的圆球,挨挨挤挤没有一点空隙。父亲惊奇极了,他捡起一枚圆球,却不是石头是鸟蛋,鸟蛋平铺在方圆三四十米的沙地里,一枚紧挨一枚,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几万只。父亲抓起几枚鸟蛋,一只只嗑进嘴里,蛋液温暖腥臊的气息让他有饱足感。
这时,父亲看见一朵乌黑的云从不远处的玉米地生成,急速地向着他站立的沙地移动。这云朵带着嘈杂的呼哨声,瞬间遮蔽了父亲头顶的整片天空。夕阳、晚霞消失了,天空黑下来了,父亲耳边充满了风声,鸟雀的鸣叫声和拍打翅膀发出的噼啪声。
那是呱呱鸡群聚焦生成的云朵。呱呱鸡们当父亲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站立不动的枯树,纷纷降落沙地,把夕阳和晚霞还给父亲。随之,父亲看到了最壮观的群舞——呱呱鸡之舞。
胡杨开满花
老胡杨是连队最老最粗的一棵树,遒劲而饱经风霜的身子斜
斜地伸到水井上方,就像特意给水井撑起一把伞似的。
夏天的傍晚,伴着隆隆的抽水机声,洗衣的、挑水的、饮牛饮马的人们都不急着回家。聊起天来特别有趣味,四川话、河南腔、山西调、湖南音……全国各地的方言差不多都有。
我们天天在老胡杨下玩,有时围着的树身转圈跑,有时坐在树杈上看天,有时躲进树洞藏马马虎(捉迷藏),老胡杨树底有一个树洞,刚好藏一个小孩,也能藏一只小狗,如果一个小孩想抱着小狗藏进去,那就不行了,不是小孩的腿露在外面,就是小狗得把头伸出洞外。
冬天来了,老胡杨的枝条结满冰花,冰花在太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像满树挂着水晶灯似的;下雪了,雪落在冰花上,就像冰花有了生命,在夜里悄悄生长似的。
除了冰花还有喜鹊窝,一个个跟灯笼似的。似灯笼却没有一颗钉子钉着,没有一根绳子拴着。那些喜鹊窝有的被寒风吹上了天,有的掉到地上被积雪压着,有的被其他鸟雀衔去了,有的被孩子用弹弓射下来了。可不管怎么折腾、怎么损坏,老胡杨上的喜鹊窝总不见少,总有三十个、四十个喜鹊窝挂在树杈上,就像冰花丛中绽开一朵朵大牡丹花似的。
喜鹊搬家了,水井也不寂寞,人们来挑水,并不急着回家,他们看着孩子们滑冰,玩耙犁子,打牛牛。老胡杨周边自然形成的冰场,总响着孩子们的笑声呢。
喜鹊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去找,反正春天一到,喜鹊自己就飞回来了,在老胡杨上重新筑巢。过十天半月,小喜鹊就在巢里喳喳叫了。再过些日子,小喜鹊就展翅高飞了。
喜鹊筑巢的吉地
从空中俯瞰,我出生长大的兵团连队夏子街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喜鹊。连部是雀头,身子是一个小广场,左三排右三排平房是喜鹊张开着的翅膀,成片成片的白杨树林、沙枣林,榆树林做丰满的羽毛,一棵五六人方可合抱的老胡杨树则是喜鹊舒展的大尾巴。
还有,小学校在喜鹊左边爪子位置,右边那只雀爪是带给我许多童年回忆的麦场。连队四周一些夯筑的土墙,垛满麦草的棚子,做猪圈、羊圈、牛圈和马厩之用,圈里牲畜可欢实了。
动物圈舍之外就是农田了,是小麦、玉米、葵花、高粱和蔬菜瓜果的家,还有棉花、油菜、蓖麻和啤酒花。兵团人向大戈壁要田地,向地底层要水源,种植一切能找到种子的农作物。
戈壁滩上的一切都是野生的。红柳枝有胳膊那么粗,梭梭林在春天开满白色小花,它们一丛挨着一丛,从脚底一直绵延到地平线。从开春到秋末,戈壁滩都开着花呢,红柳花红艳艳,马兰花蓝幽幽,野油菜花黄灿灿,铃铛刺花粉嘟嘟,大芸花跟宝塔似的,野葱长得粗又壮,羊胡子草一片片,在微风中起起伏伏,跟一大片麦田似的。
野生动物更是多得不得了,野兔比天上的星星多,戈壁鼠跟猫一般大。黄羊在初冬季节迁徙,黄羊群从古尔班通古沙漠席卷而来,像是在晴空下跳舞似的。
麦场似一块吸铁石,吸引着孩子们的四季。每个春天,人们在麦场平整晒场,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是劳动的号子;夏收时节,麦场晾晒丰收的麦粒,麦粒在阳光下闪着黄灿灿的光。到了秋天,麦场上堆起了玉米棒、高粱穗、葵花饼、大豆杆,还有土豆萝卜白菜和甜菜,红橙黄绿青蓝紫,五彩斑斓,仿佛彩虹落入人间。一年的收成入库了、下窖了、运走了,冬天就来了,麦场就只剩下白色了。不仅麦场,整个连队、四周的大戈壁就只有白色了。这时候,鸟雀从四周八方飞进麦场,从雪下啄出玉米粒、葵花籽,刨出冻萝卜、冻白菜,吃饱了就住下来。
时至今日,我的眼前时常出现一幅幅画面,我和小伙伴们在麦场上蹦跳,麻雀、斑鸠、太平鸟,还有喜鹊,在我们四周飞来飞去,啾啾而鸣,陪伴我们慢慢长大。
《风中的父亲母亲》封面。